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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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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蠱

隔著半面秀發,阿蒲蒻看到愕然之色從他沈著的面容上稍縱即逝。她唯恐嵇成憂嫌她冒犯,忙托著頭發探手到他腰間去撥拉那些被纏住打結的發絲。

她的手因為慌亂失了準頭,不一會兒工夫就屢次三番碰到他腰際的衣袍,以及隨著呼吸而起伏的袍衫下獨屬於男子的剛健勁拔的腰腹。

觸碰到他溫熱堅硬的身軀,阿蒲蒻嚇得手一抖,發絲非但沒有抽出來,反而在帶鉤裏越纏越緊。

嵇成憂渾身僵硬,把一口氣沈到心底,低聲呵止道:“別動。”

一雙修長秀頎的手伸過來,盡量避開她的臉頰和耳側,試圖從帶鉤中把纏繞住的頭發解開。

阿蒲蒻順從的垂下手。她不吭聲也不敢再亂動,只能感受到他的手指正小心翼翼的撥弄發絲,在她耳頸帶來簌簌的癢意。

然而這雙揮灑自如能奏出動人音律的手在面對她的滿頭青絲時,也有些束手無策顯得格外笨拙,不但沒有把頭發扯出來,還不小心拽痛了她。

等阿蒲蒻再次失聲痛呼,兩位爭論至酣然的老大人才驚詫的回頭相望。待他們蹣跚走近,只見少女蜷伏在嵇成憂腿邊,頭上釵橫鬢亂甚是狼狽,被青絲遮蔽的臉龐隱隱的通紅一片。

嵇成憂也好不到哪去,向來冷靜自持的俊美面容上燥熱盈面,窘促之意幾乎無可遁形。

何況他手上還托著那一綹打了結的青絲,就像握了一塊燒得滾燙的炭火,針炙般的疼痛從柔軟的發絲傳來,一直從手指尖躥到他心裏,帶來細密的痛楚。

光天化日的,這……是他們該看的嗎?兩位老大人驚得胡子抖了幾抖,強自鎮定的輕撫胡須,口中卻止不住輕聲咳嗽起來。

孫醫令眼尖些,從一團亂糟糟的發絲中一眼瞟到嵇成憂革帶上纏繞的一綹頭發,忙道,“稍候,老朽叫人拿剪子……”

少頃,在茶室外守候的翠白急急忙忙取了剪子來。

“姐姐,”阿蒲蒻偏著頭喚她,“索性多剪一些下來,我有用的。”

跟著翠白一起進來的眠風退後兩步,回刀入鞘。這個苗女太過嬌氣,若叫他說,不過幾根頭發而已,扯下來就是。

翠白利索的一剪子下去,阿蒲蒻頓覺頭皮一松,一把鴉青的頭發飄落下來,覆蓋到嵇成憂腰間。

不過還沒等他徹底松口氣,阿蒲蒻的一雙小手竟然又摸到了他腰上。

他冷著眼,手腳僵住不再動作,直到她把剪下來的大把頭發拾掇起來飛快地塞到荷包裏。

“二公子,我……”她擡眼望他,和他一樣滿臉窘意不知說些什麽才好。

一雙烏黑的杏眼中還有淚痕未幹,許久不曾出現在眼眸中的琥珀色暗芒盈盈閃現,一閃一落,轉瞬消逝。

只這一剎那的對望,方才嵇成憂心間細密的疼痛又起,而且越來越烈。

是蠱毒之痛。

嵇成憂不動聲色的撣了撣袖袍示意她讓開。

他從琴案旁起身:“今日到此為止,兩位大人連日辛勞定然乏累,也該作歇息。”

柳老和孫醫令忙拱手說不辛苦。

阿蒲蒻本就打算把自己的頭發絞一些下來做一頂義髻孝敬嵇家祖母,這幾日雖然天天出府卻不得空閑。現在嵇成憂發了話,兩位老大人歇一歇她正好也告個假,於是轉身就叫翠白隨她去瓦肆走一趟。

柳老聽她提了一嘴拿頭發做義髻之事,笑著說自己知曉一個極好的假發鋪子,裏頭有幾位能工巧匠,端的是手藝精湛。阿蒲蒻看了一眼柳老稀疏見頂的頭髻,莞爾一笑請他指路同去。

嵇成憂的目光朝眠風略沈了一沈,眠風只得抱著刀不情不願的跟在阿蒲蒻等人身後。

“羅娘子一派天真無憂無慮,極是燦漫可喜。”孫醫令目送他們離開茶室,捋須含笑嘆說。

嵇成憂勾了勾嘴角。那個冒失的姑娘,一貫是粗枝大葉的,時常令他疑惑,她是不是真的不長心?

室內寂靜無聲,孫醫令扭頭,只見嵇成憂還沈默的站在琴案旁一手捂住心口,汗意從他光潔的額上滲出。

“二公子可是蠱毒發作?”孫醫令吃驚上前。

“無礙。”

說來也奇怪,那縷琥珀魅色從她含淚的眼中消失,他心中的絞痛也慢慢得以平息。

嵇成憂以手抵住額角,對孫醫令道:“晚輩記得大人曾經說過,巫醫餵養的蠱物認主。當年攪起苗疆之亂的巫女早已身死,我體內的蠱物也已經化為膿血融入血脈。可是近日來,蠱毒之痛越發頻繁,染了毒的心脈就像突然識得了主人……”

說話間,少女的影子從他眼前劃過,心腔控制不住劇烈跳動。

“是羅姑娘?”緣於醫者的敏銳,孫醫令脫口說道,臉上卻不敢置信。

嵇成憂住了口,他亦是不能相信的。

可是,今日和那天一樣,絕非毒蠱發作之日。而她,都在他身邊。

“不可能,五年前羅娘子才是個不滿十二歲的孩童,哪會醫蠱之術。”孫醫令從琴案旁的地上拾起阿蒲蒻沒有帶走的巫醫古籍和手稿,定睛翻看了幾眼,連連搖頭否定了自己剛才的猜想。

自從二公子身中蠱毒,官家三令五申命太醫局鉆研解毒之法,太醫局也曾多次派人到苗地傳喚當地的土人和巫醫,詢問三苗土司,羅錫姑等人無不恭敬配合莫敢違逆。

可是於解除二公子身上的蠱毒一事始終無所獲,倒是讓孫醫令獲知了一些真假難辨的民間土方和苗人巫醫的典故秘聞。

“可若真是當年那個黑苗巫女所為,為何如今又是羅姑娘?還是說……”孫醫令若有所思的望了嵇成憂一眼,遲疑問道,“老夫可否鬥膽問一問公子當年苗疆之事?”

嵇成憂微楞了片刻,道:“老大人但問無妨,但凡晚輩能說的,定當知無不言。”

“當年給二公子下蠱的巫女,公子可認得?可曾與之生情……”孫醫令問得艱澀,不等他回答,又急忙解釋道,“汴京中誰人不曉得二公子品行端方克己修身,是絕對不會做出唐突女子的事來的!但是難免有一廂情願的娘子誤解了公子的意思……”

嵇成憂漠然道:“我不認得也沒見過。當年那個驅使毒蠱的黑苗巫女,也是攪亂三苗意圖謀奪羅錫姑土司之位的人,名叫阿伽侞,論起來是羅土司的族中堂妹。我從未見過她的面,我上山寨時她就已經事敗服毒自盡了,她的屍首也在竹樓中一把火燒了個幹凈。”

孫醫令點頭,這些也都是他早已知道的。自從二公子身中蠱毒,朝廷差點發兵西南,無論羅土司和三苗中擅用毒的巫人還是那個叫阿伽侞的巫女,無不被深查過。

孫醫令捋須沈思,看了一眼沈穩淡漠的青年,遲疑片刻,又問:“那麽公子可是在那時便結識了羅姑娘,並且與她生過情……”

孫醫令說完自己都覺得荒誕不經。羅娘子如今才剛過及笄之年,初初長成妙齡少女,那時的她還只是個稚子孩童呢!

“不曾!”嵇成憂斷然回答。

暗熱不知不覺從耳後升起,心突然異常而猛烈的跳動起來,好像下一刻就要從心腔中躍出。他不自覺的想要擡手去捂住胸口,又忍住。

“那時我並不認得她。”他徐緩補充道。

他垂下頭,腰間革帶的帶鉤上還纏繞著幾根發絲,柔軟的附著在他的衣袍上。

透過發絲,他的腦海中閃現出一個個幻影般的碎片,裏頭有熊熊燃燒的火光,大樹被燒焦發出劈啪的嘈雜聲,東奔西突驚叫大哭的人群,已分不清是青苗還是白苗黑苗的士卒亂戰成一團,還有從黔州趕過來平叛的軍士,通通殺紅了眼。

他提劍迎著尖叫亂跑的人群逆流而上,只為從苗寨的山上救一個從西北戰場中流離失所的斥候。在父兄對西戎的最後一戰中,這個斥候發現軍中有人勾結敵軍意欲把嵇家大軍引入西戎的包圍中。

後來即便父兄有所察覺,慘烈的激戰無可避免,父兄在那一戰中依然殞身疆場。當年那個斥候從戰場上死裏逃生,隨殘軍退回關內,後來又輾轉流落到黔州改名換姓做了軍士。

他千裏奔赴黔州,原本是為了找到那個斥候了解更多的真相,誰知竟然卷入苗疆的動亂。斥候被他救下時,已經被刀斧砍得奄奄一息,躺在他懷中把真相全數告知給了他。

他永遠忘不了,斥候沾滿血汙的那張臉在瀕死之前竟然展露出憧憬欣慰的笑容。他也忘不了斥候斷氣前抓住他的手臂說的那些話。

“二公子,你能來……太……太好了!你一定要為大將軍和大郎報……報仇啊!”

斥候口中的“大郎”是他的兄長嵇成業,他的兄長和弟弟成夙一樣,為人豪邁不拘小節。幼時他們還在麟州老宅住著時,父親帳下的兵士便笑嘻嘻的稱大哥為“大郎”,親昵的撫拍大哥的肩膀。而他們碰到他,只會收起吊兒郎當的手腳恭敬的喊他“二公子”,因為嵇家二郎從小就是個講規矩愛幹凈的驕矜公子。

後來他去邊關收殮父兄的殘屍,收攏嵇家軍禦敵,再後來在火光沖天的竹樓上,他任憑斥候身上的血汙浸染到他的衣裳,他變得不再是原來那個纖塵不染的嵇家二公子。只是大哥再也看不到了。

嵇成憂沈湎在對往日的追思裏,孫醫令依然費盡思量,喃喃的大膽推演:“早幾年老夫便疑心二公子身上的不是普通蠱毒,而是聽說早已失傳的情蠱。只是如何下蠱的具體之法已經散失,恐怕只有當年那個巫女才曉得她是如何將蠱先下到羅姑娘身上的……通過羅姑娘,毒再催發到了公子身上。所以如今羅姑娘到汴京,就出現了蠱毒認主的情形。”

“晚輩說過,我那時還不認得她。”嵇成憂揉著眉心,淡漠的重覆道。

可是現在,他認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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